二十.
──百里屠蘇
從蓬萊到烏蒙靈谷,百里屠蘇雖然不能動彈,失血過多以致力氣漸失,可他意識還是清明的,他能聽見方蘭生的每句話,甚至乎,即使方蘭生捂住他的眼,他還是知道冰炎洞發生的一切。
比起為方蘭生擁有的力量感到驚訝,他更對接下去的事感到恐懼──怕極了方蘭生不惜一切讓他活下去。
他不傻,方蘭生回溯時間,目的不言而喻。
那是禁忌,是大罪。
百里屠蘇想阻止他,把人帶離這裡,是生是死亦在一起,可他做不到,嚴重的傷勢縮短所餘無幾的壽命,現在他可說是苟延殘喘,莫說制止對方瘋狂的行為,他甚至無法站起來。
他只能用盡最後一點力氣,抓住方蘭生欲取焚寂的手。
「不管……你有何打算……昔日之諾,你…不能毀約……」
「木頭臉。」
「別…離開我……」
他幾乎是向他祈求了。
方蘭生彷彿笑了一下,又似皺了眉頭很痛苦的樣子,百里屠蘇說不準,他的視線早已模糊,哪怕對方湊近亦無法看清,連聲音也變得離他很遠,方蘭生在耳邊說話,他也聽得不真切。
「對不起,我沒──動用焚寂──把力量借──」
未待他理解,能將人迫瘋的劇痛鋪天蓋地而來,某種東西正強行牽引焚寂煞力,無視他的意志,怎樣也制止不了。
他聽不見自己痛極的嘶叫,視線卻因痛疼而恢復清明,他看到方蘭生手中的百勝刀鬼氣泛動──不,不是純粹的鬼氣,它周圍流轉著的靈力凶煞刺人,這氣息莫名的熟悉……
是噬月玄帝。
依稀記得鐡柱觀下,噬月玄帝好像提過內丹,然後方蘭生似乎來過,記憶太模糊,他一直以為是夢。
「對不起…木頭臉…對不起……」
方蘭生跟他道歉,百里屠蘇卻連半點恨意也沒有,哪怕是眼下這個情況,哪怕這個人撒了許多謊言,他依然確信,這個人不會傷害自己。
但他寧可方蘭生由頭到尾、連愛也是謊言。
只要連感情也是假的,方蘭生就不會為他犯傻。
「轟隆──」
遠方似乎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,百里屠蘇不確定。
眼簾重得睜不開,身軀卻逐漸輕如無物,感官麻木,呼吸漸小,一股異常的安祥湧上心頭,宛若回歸母胎,意識猶如殘燭般愈發微小,僅存一裊輕煙。
他墜入徹底的虛無裡。
生命如潮水般逐漸減退,他覺得愈來愈冷。
似乎有些什麼東西正從身上剝落,像是春風綠葉間的碎光,或是寒冬暖火,那是很美麗的光芒,他感覺到它們漸漸遠離,變得愈來愈淡薄,令人心慌。
他拼盡全力抓緊它們。
儘管痛楚伴隨而來,他仍牢牢把它們抱在懷中,他不知道它們意味什麼,可他本能地明白,一旦失去它們,他將不復存在。
他不需要,也拒絕成為其他人。
抱著這份決心,他死死攥緊這些很重要的光芒,許久許久,好像終於敵不過他的執拗,身上慢慢地不再有東西離去,反而有一種很熟悉的東西回來。
那是,他失去的命魂四魄。
碎魂復原的瞬間,被執念束縛的封閉時光終於徹底崩潰,命軌數道鎖鏈啪喇啪喇的斷開,由漫長歲月浸蝕出來的細小缺口頓時擴大。
他從這個缺口,捲入洪流之中。
許許多多陌生又熟悉的片斷,猶似巨浪輕易把他淹沒。
急流之中,他分不清時間,分不清人物,分不清真假,分不清悲喜,分不清日夜,分不清愛恨,分不清生死。
同一刻鐘,他似在跟風晴雪說話,又似是和方蘭生吵架,或是與紅玉討論,耳邊聽到襄鈴的聲音,或是尹千觴笑討酒錢,或是歐陽少恭溫聲解釋某件事…──
似有數把沒有開鋒的刀刃,壓著他的腦袋來回拖曳,痛苦至極,幾近窒息。
這比煞氣翻騰,更能將人的意志徹底摧毀。
但是,這些,全是屬於他的。
全是百里屠蘇的經歷,回憶,過去。
大悲無淚,痛至極點也就麻木了,百里屠蘇反倒清醒兩分,執拗向前走,他感知洪流的盡頭是所有事情的根源,他認為自己該去找到它。
「找到又能怎樣?你無法改變歷史,還不如回頭,忘記一切投入新生,那不是更好嗎?」
耳邊響起似曾相識的低喃,宛若擾亂人心的妖魔。
但他不為所動:「我不需要新生。」
哪怕新的人生、新的身份、新的經歷有多美好,沒有悲傷,沒有苦痛,沒有別離,他也不需要,他只要歷盡艱辛後所擁有的一切便好。
「你肯定盡頭是好東西?也許不值得你拚命哦。」
「……沒關係。」
「說到底,你找到它後,想幹什麼?」
「……我不知道。」他說,迷茫卻又肯定:「可是,那一定很重要。」
重要得哪怕粉身碎骨,他也要找出來。
「嘻嘻~你們還真像,一樣傻得瘋瘋癲癲~」
也許是因為認清了自己的決心,又或許是得到誰的認可,百里屠蘇竟慢慢適應了身邊的匆匆片段。
在逆流的時光之中,他終於看清一切。
他看到另一個自己,度過許多相同的人生,做著完全不變的事,也曾有過萬種不同的人生,數不清的不凡經歷。
他曾安靜地等待最後一刻來臨,他曾不甘命運苛待掙扎到最後,他曾生無可戀自我了斷,他曾死在別人手中,亦曾因為瘋狂而殺人,手裡沾過許多人的血,當中有歐陽少恭和雷嚴,青玉壇眾人,天墉城的同門,出生入死的伙伴。
可最燙手的,是方蘭生的血。
不管當時他著愛那個人,還是敵視那個人,只有方蘭生的死,最令他痛不欲生。
他就是長在心頭的花,任由它往深處扎根會痛,摘了更痛。
然後百里屠蘇看到許多不同的方蘭生,有時親切,有時冷酷,有時瘋狂,有時形同陌路。
也許是站在旁觀的角度,百里屠蘇發現,這麼漫長的時間裡,不管方蘭生掩飾得多好,他看著他的眼神,始終有一絲抹不走的絕望。
他不懂,這是為什麼。
「因為方蘭生不願糊塗。」那把聲音再次響起:「哪怕是瘋了,他仍然太過清醒。」
「何意?」
對方沒有回答。
眼前景象再次轉換,沒有找到另一個自己,沒有另一段人生,他身在寧謐的忘川蒿裡,只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,眉眼有幾分眼熟。
老人總是仰望忘川,唇邊的微笑飽含無奈和懷念,百里屠蘇下意識便是安靜地陪著他,直到某天,非神非魔的少女出現在老人面前。
她問老人,你有何願望?
老人回答他有一個想見的人,百里屠蘇很驚訝,因為對方說了他的名字。
少女對老人說,她可以創造一個永無休止的輪迴,實現他的願望。
『所謂無限輪迴,是所有生靈一起重覆以你生命為界的時空。』
『人、妖、神、彿,甚至是一株小草也包含其中,這樣多有趣,不過為了方便嘛,你死了之後,大部份生靈會直到他們死掉才重新開始,經歷的時間不一樣,但無論何時死去,他們的靈魂終究被你束縛。』
『遊戲箱因你的願望而成,以你生命為界,所以箱裡所有生靈將被你攥在手中,無法自由,沒有輪迴便沒有未來,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?』
意味著彌天大罪,永劫不復。
前所未有的懼意讓百里屠蘇渾身發冷,他不是害怕自己的命運被掌握在別人手中,而是不敢想像,老人將會承受怎樣的懲罰。
「不行──蘭生!!」
百里屠蘇喊道,但無論如何撕聲力歇,對方也聽不見,他只能無能為力地,眼睜睜看著方蘭生握住少女的手,義無反顧地投身阿鼻地獄。
無數次承受分離之痛,無數次被命運逼至盡頭,無數次地,失聲痛哭。
任百里屠蘇怎樣伸手,也無法擁抱他,安慰他。
「蘭生!!蘭生!!」
虛無裡,百里屠蘇悲鳴吶喊。
他走過地獄,得到龐大的輪迴記憶,承受陌生又熟悉的種種感情,但統統不及看著方蘭生許下這樣的願望,更令他痛苦。
「……不是…這樣的……不該是這樣,他……」
「他應該怎樣?娶妻生子,兒孫滿堂,百年長壽,壽終正寢?假如你想說的是這些,他全部做到了哦。」
「蘭生不是這樣的人!他心性善良,絕不會為一己私欲而累及蒼生!他、他──」
「哈哈哈~有多少個死掉的老傢伙還會在意那些?而且嘛,你當初也不是不顧後果,怎樣也想回去嗎?說起來,方蘭生甘墮永劫是托你的福。」
百里屠蘇愕然抬頭,不知何時,他已回到黑暗的虛無裡,剛才在鼓惑方蘭生的白衣少女,正高高在上地俯視他,詭異卻美麗的紫眸閃爍著嘲諷和慈悲的光芒。
他驀地想起對方的名字。
菖蒲。
剛才回望過往歲月,他沒有發覺,如今當對方真切地在他面前出現,百里屠蘇終於發現,他其實認識她。
「我……見過您。」愣愣捂著一邊眼睛,百里屠蘇茫然道:「在…很久以前……」
「是啊,很久了,遇見方蘭生前,人家先幫過你小小的忙~」菖蒲笑瞇了眼:「不過我應該跟你說初次見面,畢竟是第一次打面照。」
百里屠蘇睜大了眼。
擁有完整的魂魄,身處輪迴之外的虛無,不受無形的枷鎖壓制,現在的他能夠想起來,那個無人知曉的秘密。
已是很古遠的事,比方蘭生徘徊忘川之前更早一些,不,是早在少年,百里屠蘇在風晴雪懷中散魂之際。
他不後悔,卻有遺憾,正因那一點憾意,讓其中一抹小小的碎魂,許了願望。
不對,說是願望有些誇大,其實只是一個念頭。
他在想,方蘭生往後會怎樣?誓言為親姐報仇的小書生已無昔日朝氣,當時百里屠蘇同仇敵愾地回了兩句話,但最想說的,那些讓對方寬懷的話語,怎樣也講不出口。
早知道會如此放心不下,倒不如當初便跟他說了──
僅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念。
偏偏上蒼應許了。
有一瞬間,這片碎魂發現自己回到蓬萊國中,作為百里屠蘇活著,和伙伴一起在蓬萊廢墟中穿梭,他記掛過的方蘭生正神情沉重地在他身旁。
沒有多想,他便將方蘭生拉到隱蔽的角落。
原本只是想對這個人說一句話,一句溫暖的、撫慰對方的話,卻萬萬沒料到,當他握著方蘭生的手,心裡驀地起了不該有的貪念。
現在想起來,其實那時候的百里屠蘇不是喜歡他,至少他更喜歡風晴雪,可是,在無人知曉的內心深處,方蘭生一直吸引著他。
他的笑,他的怒,他頌經時的聲音,他在廚房裡的模樣,他對他獨一無二的稱呼,他或嗔或怨或怒或笑的語氣,他那雙清澈如水生機勃勃的墨眸。
百里屠蘇喜歡從方蘭生眼裡瞧見自己,因為不知不覺間,那雙眼睛倒影出的百里屠蘇,總是被小心翼翼地珍惜著。
一切變了。
也許仍然不足以說喜歡,但心中多了一份奢想,他希望方蘭生不要移開目光,他妄想方蘭生眼中永遠有自己的位置。
所以,重返人世的他,忍不住伸手抱住方蘭生,摟著他的腰,把對方困在懷中,撫上他的臉頰,額抵著額,只要稍微低頭,就能親吻的距離。
第一次如斯親密,也是最後一次,再無第三人知曉,只要沉默到底,轉身後便可忘了。
『百里屠蘇做不到的,你要替我做到。』
他對他這樣說。
明明是希望方蘭生連著他的份好好活著,但這份心意,因為唯一一個擁抱,徹底變了味。
祝願成了詛咒。
他沒來得及補救,或者是,他根本沒有發現問題所在,眨眼間,小小的奇蹟便結束了,小小的碎魂回到原本的時間,短夢離散,並無疑慮。
殊不知,奇蹟成了蒼天最惡劣的玩笑,那句詛咒,終讓方蘭生執念成魔。
時過境遷,罪孽已成的當下,反過來被方蘭生困在輪迴中的百里屠蘇,晚了許多許多,才懂得當時方蘭生眼眸深處蘊釀的情感,是再逃不掉的絕望。
他對那個人,做下了殘忍的事。
這場無限輪迴,真正罪大惡極的,其實是他。
「完全想起來了?別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嘛,你們凡人不是有句話,叫『人誰無過』嗎?不過你無法『知錯能改』就是了~」
……知錯能改?
是的,有許多地方,連多事情也是錯的,但要改什麼?改掉方蘭生的情深?改他一時妄念?又是誰來改正?
況且,把一切改掉後,那個人,還會是他的嗎?
「怎樣,不要裝死,你該是時候回去了。」
「……回去?」
菖蒲撩了下長髮:「遊戲箱舊了,受不住方蘭生一口氣施下兩個時間法術,才會把你的意識沖到這裡來,雖然撐住龐大的記憶,但終於不宜久留,再不回去,這好不容易湊好的魂魄又得壞了。」
「…我……」
「怎麼?不想回去?這可不成,我的玩伴不是你…」眨眨眼:「還是說你怕了?不然人家抹去你的記憶吧,畢竟就這樣回去人世,受肉身所限,你肯定會發瘋的,讓方蘭生知道,那小子大概會罵我呢~哈~」
百里屠蘇緩緩抬頭,深邃幽涼的墨眸裡,透露出一絲不惜一切的堅毅。
他朝她跪了下來。
菖蒲見狀,歛起輕浮的笑意,頗有興味地半瞇紫眸俯視他,那高高在上的姿態極為傲慢,彷如君王等待臣下跪見,可百里屠蘇沒有感到被侮辱。
因為這名以少女之姿現身的存在,是唯一能實現他的願望的無上神祗,他心甘情願。
「你有所求?」
「是。」
「真是學不乖,被方蘭生教壞了呢~也行,看在挺有緣份的份上,你說說看唄。」她扛腮哼笑:「不過話在前頭,方蘭生是我的玩伴,你是輪迴的核心,我可不會為你中止它,或許開始新的遊戲,可別說些不識趣的話。」
「……我只求一事。」
他求過上蒼歸還家人,求過娘親醒來微笑,求過師尊助他解封,求過蘭生別要離開,縱然全是利己之舉,卻不存歹意。
唯有這次,他所求的絕非善果,明知是錯亦一錯到底。
因為他永不忘記,彼此曾許諾過生死不離,那人既已永不超生,他自當到地獄相伴。
不悔不憾。
玖 帷幄命局 完